我無聲輕嘆,捏著盒子的手緊了緊。
視線卻一個不慎,落在了季燃襯衫領下的側頸。
那裡,有一塊指腹大的暗色紅痕。
要湊得近了才能看見。
曾經情濃時,我也有這個壞毛病。
是季燃有次警告我,說他還要上鏡,不能留下印跡。
我便徹底改了。
此刻,我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再高明的演技,也騙不過戲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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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十年,季燃沒少見識髒手段。
林知意這點小伎倆,他不可能看不穿。
他的自信與多疑伴生。
敏感與狂妄共存。
怕我走,卻又篤定了我舍不下。
怕我棄了他。
卻又堅信我會生生吞掉這口玻璃渣,再一如往常鐵著頭為他赴湯蹈火、衝鋒陷陣。
我該感謝他如此信任我。
可惜,他忘了——
再熱的心,也會變涼。
我喬江月平生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碰我的東西。
衣服是。
人,尤其。
眼中燙意陡然消散,冷意直達心底。
「不然呢?」
我從季燃的鉗制中抽身,直視他隱含期待的雙眼。
緩緩吸氣,後退一步。
「我是你的經紀人,不聊工作,還能聊什麼?」
季燃臉色驟白。
他想上前抓住我,卻被林知意拽停腳步。
「哦不。」
「你說得對,我確實該直接告訴你。」
「這個經紀人,我早當夠了。」
「江月?你在說什麼……」
季燃喃喃著,雙眸陡然震顫起來。
他抬腳衝出兩步,又身子一軟,歪歪倚住了林知意。
這,是他的老毛病。
情緒太劇烈,便會渾身脫力。
眼前蒙起水霧。
我駐了駐足,咬著牙再退一步。
「解約聲明我來發,你忙完了就回趟家吧,我們處理一下私事。」
「聽好了,季燃。」
「我隻等你一個小時。」
話落。
眼淚決堤前,我快速轉了身。
在遊艇和地面的交界處,一揚手。
小方盒劃著弧線。
「咕咚」。
墜進了海裡。
8
回到家,一進門。
我盯著鞋櫃上的水培紅掌,愣了片刻神。
這盆花,是剛搬來時季燃買的。
他說看著紅火,象徵我們以後的日子。
在我的精心養護下,它花開不敗,繁盛多年。
上個月不知為何,突然就枯S了。
我沒舍得扔,就還這樣放著。
如今,玻璃缸早已幹涸,花枯葉殘。
繞過客廳,走進書房。
巨大玻璃陳列櫃,佔了一整面牆。
裡面,整齊排列著季燃這些年獲得的榮譽。
有一個算一個,都有我的功勞。
我盯住寫著【最佳新人獎】的那支看了很久。
那是,季燃事業的起點。
也是我和他,從親情變愛情的開端。
心口驀地抽疼。
我伸手把那支獎杯拿了出來。
上了年份的透明杯體。
捏在手裡,冰涼;
砸在地上,粉碎。
原來是玻璃。
裝他媽什麼水晶?
哄得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好多年。
時鍾嘀嗒著,分針已經跑了整圈。
季燃,沒回來。
打開手機,信息潮水般湧來。
我翻了又翻,沒有一條來自季燃。
近似千斤重擔突然卸下。
我緩緩長舒一口氣。
心空了。
大腦卻空不得。
季燃可以不要他的事業。
我卻不能不顧公司幾十號人的飯碗。
社交軟件響個不停。
季燃違約的後續影響,還在持續擴大。
後援會解散,大 V 粉轉黑。
熱搜連翻好幾頁,都是甲方官宣與季燃解約的聲明。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總得有人出面收場。
把姿態放到最低。
我主動聯系了各方負責人,商談賠償事宜。
萬幸都有點交情,一切順利。
兩小時後,隻剩最後一個電話沒打出去。
——F·show 的海外投資人,盛景。
是我九曲八折,好不容易才拾回來的關系。
隻為了把季燃破格塞進晚宴。
結果還搞砸了。
這不是多賠點錢,就能擺平的人情官司。
我嘆了口氣。
盯著他的號碼,直至手機黑屏。
手機,冷不丁自己響了。
來電人,【盛景】。
我坐直身體,按下接聽。
還沒來得及主動開口表達歉意,那頭先出了聲。
「喬小姐。」
「有句話,我想問你很多年了。」
沉穩男聲帶著笑意,暗含期待。
「你有沒有興趣,再拍一部我的電影?」
10
這個電話並不長。
我如墜夢中,全程都是盛景在說。
他說,他等我很久。
說他早有劇本,現在才總算有機會。
說,「以你的天賦,做經紀人實在可惜。」
問我,「願不願意拾起夢想,再做一次女主角?」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了。」
我撫著自己的臉,倏地想到十年前。
18 歲的夏天。
季燃落榜。
他說自己要去打工賺錢,參加模特大賽。
報名費,要五位數。
那麼多錢。
是我儉省多年兼職無數,給自己攢的一年學費。
那天,他眸光熠熠。
說他找到了人生夢想。
問我信不信,他一定能闖出名堂。
我當然信。
所以,我撕掉了自己的入學通知書。
「我有錢,你拿去報名吧!」
季燃很爭氣。
憑靠優越條件,他從一眾專業選手中S出重圍。
最終,捧著獎杯向我表白。
他說他一定會夢想成真,讓我過上好日子。
可是,對那時的我們來說,夢太遠了。
遍布各個省市。
要坐飛機追,坐火車追,用錢追。
他的第一筆獎金很快花完。
最捉襟見肘的時候。
我在打工的地方,遇到了來採風的盛景。
那時的他,是飽負盛名的天才導演。
他問我,「你想演戲嗎?」
「我正在籌拍一部電影,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主角?」
我搖搖頭,「我要賺錢。」
他便笑了。
「片酬由你來定。」
那是盛景唯一的一部文藝片。
是我第一次,賺到六位數的錢。
也是我第一次知道。
原來被我放棄的,是自己的人生夢想。
那張被我親手撕毀的入學通知書。
本該帶我去的世界,原來,有這麼美。
「追夢的人不懼年齡。」
「何況,你正年輕。」
電話的最後,盛景這麼說。
掛掉電話。
我麻著手腳,按下電腦開機鍵。
登錄公司的賬號,擬了一條官方聲明。
短短百來個字,我反反復復刪改了無數遍。
最終手停,落定。
我盯著發布鍵,怎麼都按不下去。
這份聲明一旦發出。
季燃的事業,和我為他殚精竭慮的十年。
就全都毀了。
徹底沒有轉圜餘地。
不知怔愣多久。
我慢慢扯起個苦笑,重新握住鼠標。
小小的光標移動至發布鍵。
正欲點下,驟然被一條緊急新聞彈窗打斷。
【國模季燃突遭意外,生S未卜】
幾乎同時,手機鈴聲大作。
「江月姐不好了!」
小周的聲音張皇失措。
「燃哥墜海了!!」
11
「怎麼會墜海呢!?」
我捏著手機驚急起身。
小周支吾著。
「送他到醫院的人說……說他是為了撿東西……」
是……戒指嗎?
季燃這個蠢貨!!
他從小怕水,連溫泉都泡不了。
什麼能比他的命還重要!?
淚水肆意奔湧著。
我抖如篩糠,腿腳發軟。
一路飛奔向地下車庫,卻發現自己忘了帶鑰匙。
蜷跪在車門邊嚎啕大哭的時候。
我在想,我這輩子所有的人生至暗時刻,都比不過這一回。
父母去世時我還太小,不懂什麼叫生離S別。
隻知道蹲在大門外活泥巴玩。
不知道自己轉天就會被送去福利院。
在那裡,我認識了季燃。
10 歲,我們被同一家人領養。
季燃桀骜難馴,我木訥寡言。
大約,看起來都養不熟。
所以做了三年兄妹後,我們又同時被棄養。
我們蜷縮在一起。
熬過了天天挨打的那三年。
熬過了吃不飽飯的流浪時期,又一起被福利院找回。
熬過了青春,和在時尚圈掙扎向上的這十年。
季燃幾乎佔據了我的全部人生。
他像哥哥一樣保護過我。
又像弟弟一樣,被我照顧了十年。
他這輩子,最討厭去醫院了。
一去就失眠。
每次都必須我握著手,才能睡得著……
他現在……不知道怕不怕。
我想。
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
我願意不惜一切,換他一個平安。
或許,祈禱生效了。
手機鈴音驟然劃破了地下車庫的寂靜。
來電顯示:【燃】
我手忙腳亂,顫著手接聽。
聲音抖個不停。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那頭,是持續不斷的哭腔。
「喬姐,阿燃現在還在搶救,醫生說要好多錢,我的錢不夠了……求求你了喬姐,你快來醫院救救阿燃吧……」
是。
林知意。
「你可以恨我,但是我求求你救救他……都怪我亂發脾氣,阿燃是為了給我撿手機才跳下去的,我手機裡有奶奶臨終前的照片,他知道對我很重要……都怪我……」
她哭個不停。
我卻漸漸地什麼都聽不清了。
眼前驟然發黑時。
我還以為,是停車場的燈滅了。
時隔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恍然意識到。
原來,這才是。
真正的至暗時刻。
12
不知怔了多久。
我揚起手。
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右臉。
眼睛幹得發澀,沒有一滴淚。
我咬著牙,感覺到自己側頰正在慢慢腫起。
刺痛,滾燙。
值得我記一輩子。
再拾起手機,我打給了小周。
早在我出門前,他就已經趕去醫院了。
「醫生說送來得還算及時,沒有生命危險,醫藥費用公賬交的。」
他悶著聲音,怒意勃然。
「真是太離譜了,江月姐,你跟他解約吧行不行?這次結束直接解約行嗎?這他媽就是個爛人!」
「你知道他是為什麼墜海嗎!?他——」
「為了給林知意撿手機。」
我語氣平靜,打斷他。
小周一哽。
見我已經知曉真相,便也不瞞了。
「對!跟他媽有病一樣,和姓林的吵架,吵完架姓林的手機掉海裡了,他二話不說就跳下去了!一堆爛攤子還沒完,半點責任心都沒有!你對他這麼好,心都快掏給他了!他他媽是想拖S你嗎!?……」
我沉默聽著,一階階爬樓。
電話掛斷,剛好到家門口。
出門時太著急,手揮到了玄關櫃。
那個早已幹涸的玻璃缸,如今碎了一地。
和枯花殘葉一起,混成了一灘狼藉。
若不是我親眼見證。
幾乎快要忘了,它曾經也熱烈過。
就像季燃。
他是我親手培植的大樹。
讓我誤以為,自己有枝可依。
我陪著他,從岌岌無名到光芒萬丈。
又親眼見他朽壞、腐爛。
變成枯木,再難倚靠。
腳步幾乎沒停。
我一路向內,直入書房。
電腦還開著。
鼠標的光標,還停留在發布鍵。
我沒有再猶豫一秒。
伸手,點了下去。
1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季燃的名字,再次刷新熱搜榜。
#季燃發癲#
#季燃為愛痴狂#
#季燃跳海示愛#
......
最新詞條,一分鍾內衝上熱一。
#季燃出軌#
來自一個毫不起眼的新注冊小號。
號主自稱知情人,看不慣季燃辜負真心,挑破他出軌,以及林知意知三當三。
雖然爆料人很貼心地沒暴露我的身份。
架不住網友神通廣大。
我的名字第一次,和季燃一起上了熱搜。
那部文藝片,被頂上了播放榜。
連帶著盛景也被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