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竹枝抽在皮肉上的脆響,和他惡毒的咒罵,交織成一首地獄的協奏曲。
我蜷縮在地上,無處可逃,隻能用手臂徒勞地護著頭臉,感覺骨頭都要被抽斷了。
每一道傷痕,都在嘲笑我剛才那愚蠢的「得救」幻想。
不知過了多久,他打累了,喘著粗氣,把竹枝扔在地上。
然後,令人作嘔的一幕發生了。
回憶起這一幕,我的視角一直在天花板上,俯視著我自己,和突然跪地的他。
他突然跪下,一把抱住我傷痕累累、瑟瑟發抖的身體,嚎啕大哭起來!
「囡囡……我的乖囡囡……爸爸對不起你啊……爸爸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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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淚鼻涕蹭在我臉上、脖子上,帶著濃重的酒氣,
「爸爸都是為了你啊!你知道嗎?為了你,爸爸跟那個姓林的畜生打了一架!把他打跑了!他以後再也不敢來了!爸爸不能讓你受欺負啊!你是爸爸最親最親的人啊……」
他的哭訴情真意切,仿佛剛才那個施暴的惡魔是另一個人。
我被他緊緊箍在懷裡,幾乎窒息。
那些話鑽進我的耳朵,像燒紅的烙鐵。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林叔叔確實離開了這個城市,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從一些零碎的流言裡拼湊出真相:
我爸根本沒去打架。
他拿著我告發林叔叔的事當把柄,直接威脅了林叔叔的伯父。
要麼,給他這次市裡比賽的第一名,加入省書協;要麼,他就把他侄子猥褻幼女的醜事捅出去,看誰臉上更難看。
林叔叔的離開,不是被打跑的,是被他伯父勒令滾蛋,避風頭去了。
他的情緒,在痛哭過後,變得極其興奮:「你老子我,要飛黃騰達了!你現在背叛我,真是徹頭徹尾的大傻子!不過你老子不記仇!嘿嘿!」
他開了瓶好酒,喝得滿面紅光,唾沫橫飛。
「囡囡!你爹我!第一名!省書協!板上釘釘了!下一步,就是全國展!等著吧,老子馬上就要出名了!大大的出名!」
他拍著桌子,眼睛裡燃燒著赤裸裸的野心和欲望。
他喋喋不休地列舉著「出名」的好處:人人敬仰、前呼後擁、金錢滾滾……
「一副字,就千兒八百的!跟玩兒似的!到時候,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閨女,你爹隨便供你!要啥有啥!」
他描繪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未來,一個用虛名和金錢堆砌的天堂。
而我,蜷縮在角落裡,被他毒打過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疼著。
那疼痛深入骨髓,甚至產生了幻覺。
我總覺得,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是高跟鞋的聲音,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像媽媽離開時那樣……我幾乎要抑制不住衝過去打開門的衝動。
我SS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腥甜的鐵鏽味。
那金光閃閃的未來裡,沒有我的位置。
隻有無盡的疼痛,和媽媽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殘酷事實。
10
那頓永生難忘的毒打過後,命運的齒輪以一種極其諷刺的方式轉動了。
我爸,那個曾經潦倒、暴戾的酒鬼,竟然真的「著名」起來了。
他的草書,那些曾經被爺爺罵作「鬼畫符」的狂放線條,突然被某個有分量的評論家捧上了天。
一夜之間,求字的人踏破了門檻。
潤格費水漲船高,曾經空蕩蕩的酒櫃裡塞滿了名酒,空氣裡劣質白酒的味道漸漸被更醇厚也更昂貴的酒香取代。
家裡不再捉襟見肘。
我,作為他「著名書法家」的獨生女,終於不再餓肚子了。
甚至,開始頻繁地被帶出去「見世面」。
參加各種飯局、筆會、雅集。
那些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圍著我爸,說著我聽不懂或假裝聽不懂的恭維話。
觥籌交錯。
林叔叔教我的那一套「藏鋒」和「嘴甜」,在這裡派上了大用場。
我安靜地坐在角落,不再是那個瘦得像大頭菜、眼神像小狼崽的可憐蟲。
我穿著幹淨得體的衣服,雖然通常是爸爸為了面子臨時買的,我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我學會了在喧囂中保持一種近乎木然的「矜持」。
當那些油膩的菜餚轉到我面前時,我的筷子快、準、狠,精準地夾走魚肚子上最嫩滑、最精華的那塊肉,或者避開那些肥膩的部分,隻取精華。
我小口咀嚼,動作斯文,眼神低垂。
偶爾在需要時,抬起臉,對某個誇贊我爸或者順帶提一句「令愛真文靜」的人,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點羞澀的微笑。
我爸有錢了,手頭寬裕了,對我的「大方」也僅限於零花錢。
「拿著,別出去給我丟人現眼。」
他心情不錯或者醉醺醺的時候,會甩給我幾張鈔票,像打發叫花子,但面額比那五毛錢可觀多了。
錢。
從那一刻起,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錢是好東西。
是唯一能讓我稍微安心一點的東西。
它能買食物,能買書,或許……還能買一點未來的可能。
我不再滿足於被動地接受施舍。
我開始主動出擊,使勁討要,甚至撒謊騙錢。
「爸,學校要買一套課外閱讀,老師列了單子……」
「爸,下周運動會,老師讓交班費買水和零食……」
「爸,學校要求統一買新校服,舊的太小了……」
這些借口,我都精心挑選在他微醺或者醉意朦朧、警惕性最低的時候開口。
他的腦子被酒精泡得遲鈍,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多少?」我報出一個高於實際需要 1.5 倍左右的數字——不能離譜,他也是窮日子過來的。
他摸索著錢包,抽出鈔票,依舊是習慣性地往地上一扔。
我動作快得像隻訓練有素的獵犬,飛快地彎腰撿起,攥在手心,感受著那紙片的厚度和溫度,心裡默算著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卑微?
羞恥?
在生存和積累面前,這些情緒早就被碾碎了。
那段時間,是我「原始積累」的黃金期。
我的小金庫像滾雪球一樣膨脹,零票、整鈔,還有硬幣,厚厚的一卷。
數字逼近了五位數!
11
這在當時,對一個孩子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
我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攢錢上面。
絞盡腦汁!
記得那天,終於,五位數了!
我去銀行,踮著腳尖,把零票換成了百元大鈔。
一摞,並沒有我想象得厚。
我把那些錢,藏在了廢棄的餅幹盒底部……
現在看來有點可笑,因為那個廢棄的餅幹盒,我像寶貝一樣放在我的抽屜最裡面。
那時奶奶還偶爾來。
有次她來了以後,我的一百張百元大鈔,還剩了 8 張。
我如遭雷擊。
這是我私藏的錢,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也不能討還,因為本來就是「髒錢」。
我失魂落魄。
到今天,我依然既懷疑奶奶,又懷疑爸爸。
奶奶並沒有消失,在我丟錢的第二天,她又來了:「哎,囡囡啊,你爸要娶後媽了!等你爸結了婚,再生個小弟弟……哼,你就慘嘍!你別看她長得柔柔弱弱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蘇阿姨。
那個別人介紹給爸爸的對象。
年輕,家裡有錢,帶著一種被保護得很好的天真。
她仰慕我爸這個「名士」,對我更是表現出一種近乎討好的善意。
丟錢第三天,她第一次來到我家。
給我買了昂貴的正版芭比娃娃做禮物。
那是我第一個像樣的玩具,雖然我內心毫無波瀾。
她還帶我去吃當時還很稀罕的麥當勞,教我薯條蘸著冰激凌吃。
口感奇異。
她試圖親近我,笨拙地扮演著一個「好阿姨」的角色。
平心而論,她沒做錯什麼。
甚至,她讓我短暫地體會到了那麼一點點,來自「母親」角色的、模糊的溫暖。
但是——
奶奶那句「你就慘嘍」和「知人知面不知心」,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裡盤旋。
我爸書架上那些不同時代的、關於後媽如何婚前偽裝、婚後N待前妻子女的小說情節,瞬間湧上心頭。
那些描述是那麼生動,那麼具有「預見性」!
恐懼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迅速淹沒了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
我不能坐以待斃!
一個冰冷、清晰的計劃瞬間成型。
我的小金庫不是丟了嗎?
那正好!
這就是我的武器!
當蘇阿姨再次帶著溫和的笑容,提著那個漂亮的手提包來我家時,我醞釀好了情緒。
晚飯後,我醞釀已久的哭聲驟然爆發!
不是委屈的抽泣,而是那種撕心裂肺、驚天動地的嚎啕!
「我的錢!我的存錢罐!不見了!我存了好久的錢啊!全都沒了!」
我撲在地上,捶打著地板,哭得渾身顫抖,涕淚橫流,演技堪稱一流。
我的確有個小豬存錢罐,裡面都是硬幣。
但是這次,我把剩下的八張百元大鈔,都塞了進去。
爸爸被吵得心煩意亂,皺著眉頭呵斥:「嚎什麼!丟了多少?再找找!」
蘇阿姨也趕緊過來安慰我:「囡囡別急,阿姨幫你找找,是不是放錯地方了?」
「沒有!沒有放錯!我藏得好好的!就是沒了!」
我哭喊著,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目標明確地衝向蘇阿姨放在沙發上的手提包!
「你幹什麼?!」
蘇阿姨驚呼。
我充耳不聞,使出全身力氣,狠狠抓住那根精致的包帶,用力一扯!
「刺啦——」
一聲脆響!
包帶應聲而斷!
「哗啦——哐當!」
手提包被我扯落在地,裡面的口紅、粉餅、紙巾散落出來。
而那個我早已偷偷藏進去的陶瓷小豬存錢罐,也「恰好」從包裡滾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
小豬瞬間裂開!
一卷卷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和一捧白花花的硬幣,像被解剖開的內髒,赤裸裸地暴露在燈光下!
空氣瞬間凝固了。
蘇阿姨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散落的錢和破碎的存錢罐,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爸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他看看蘇阿姨慘白的臉,又看看我哭得「悲痛欲絕」的樣子。
震驚、憤怒、還有一絲被愚弄的羞惱,在他被酒精和名望泡得發脹的臉上交織變幻。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指著蘇阿姨,聲音因暴怒而嘶啞:「你!你……好哇!滾!給老子滾出去!再別讓我看見你!」
蘇阿姨渾身發抖,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她想辯解:「不……不是我……我沒有……我不知道……」
「滾!」
我爸像頭發狂的獅子,抓起桌上的一個空酒瓶就砸了過去!
酒瓶擦著蘇阿姨的肩膀飛過,砸在牆上,碎片四濺。
蘇阿姨嚇得尖叫一聲,再也說不出任何話,捂著臉,踉踉跄跄地衝出了門。
那隻斷了帶的提包和散落一地的物品,包括我那破碎的存錢罐和沾了灰塵的「贓款」,都像垃圾一樣被遺棄在原地。
她再也沒來過。